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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进入胡洪侠夜书房
胡洪侠,资深媒体人,《深圳商报·文化广场》周刊创始人,中国读书届最重要的评选活动之一“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评选活动”的创始人、主持人,以读书、藏书、写书为乐。他说他的书房属于黑夜,所以叫“夜书房”。夜书房的灯一亮起来,故事便开始了……
这天,夜书房来了一位喜欢画书房的人。
哪年认识胡洪侠(江湖人称“大侠”)的已经无从可考,至少二十年以上了。那是一个BBS时代,和OK先生(胡洪侠网名)在很多论坛有交集,讨论、交流、吵架以及拉偏架,彼此都默认对方为“我方书友”。年,大侠邀我至深圳参加《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承办的“全国首届报纸阅读文化圆桌会议”,借机书友聚会,从此开始真正交往。那时,他是《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的主编,我是《新京报·书评周刊》的编辑。
久闻胡洪侠书房是深圳一景,顶天立地几层楼书架,被誉为“深圳最高的书房”,但十几年来我来去匆匆,没能去膜拜。不久前,我终于找了个机会夜访夜书房。
疫情期间,我连续几个月每日画一幅书房,其中就有“夜书房”。大侠给我发来不同角度的书房照片,我对照着、想象着、虚构着画了一幅夜书房。画照片和看实景是很不一样的,所以,我心心念念要来夜书房实地走访一下,并持画请大侠题上款。大侠题道:“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初,绿茶持此图来我书房,两相对照,宾主哈哈大笑,各称其妙。我更喜欢绿茶笔下我的书房。洪侠记”。
绿茶手绘之胡洪侠书房
眼见为实之后,我对自己的小画更加汗颜,各种比例不符,角度不确,透视更谈不上,好在宾主“哈哈大笑”,足矣。
夜书房比想象得更壮观,从进入书房那一刻起,女主人叫我喝茶,我却始终没能坐下,一直在不同的书架边徘徊、浏览,惊叹于大侠对书房的用心,以及书类之丰富。
那一夜,我们话书房,从遥远的20世纪80年代说起……
绿茶(左)和胡洪侠在夜书房
20世纪80年代文化怎么热,
我的书就长什么样
绿茶:咱们先来聊聊你的淘书史吧。
胡洪侠:那我们就从遥远的20世纪80年代开始说。当时没考虑过书房的问题,我最早拥有过一个书箱,不知是不是爸妈结婚时做的一个箱子,后来我就占为己有了。我从十几岁开始买书,那时候没钱,主要靠过年时攒的压岁钱,买了书就存在那个箱子里。
记得我买的第一本书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青春与理想》,作者叫赵*民。这本书不得了,我小时候很多价值观受这本书影响,特别正能量。当时我读了又读,画了又画,觉得书里那种排比句很美。现在我写文章也喜欢用排比句,这个毛病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另外一个喜欢用排比句的是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里那句:朋友,当什么什么的时候……
十六岁高中毕业后,我进入衡水师范。那个时候我已经买了一些书,大多都是类似《青春与理想》这样的励志书,现在家里还有十几本那个时候买的书。当然,世界名著也是那个时候开始买的,还有一些网格本,像《鲁滨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老实人》等。
师范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叫《中国文化史论》(书目、注释)。这其实就是一本书目,告诉你要了解中国文化需要读什么书,有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历史方面的、文学评论方面的、批评方面的,等等。这本书让我知道了中国文化的最基本书目。但那个时候没钱,买书上不了量。当时我特别注重个人修养,主要买一些如《青年修养读物》《青年修养通讯》之类的书,还有如《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这样的书。
当然,我也买一些工具书,如《辞海》的历史分册和文学分册。我在衡水师范时期买的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真正开始大量买书是毕业后在《衡水日报》工作时,因为那时有了工资。我的第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元。我清楚地记得用二十二元两毛钱买了《辞海》(缩印本),这可是我一个月工资的大部分啊。我现在一直在找二十二元两毛钱的《辞海》(缩印本)。这在当时可是豪举啊,因为和我一个办公室的一位老先生有《辞海》,还有《辞源》,有人要查个什么东西时,老先生总是马上帮你查,简直跟百宝箱一样。而我,从此也可以了。
有了这次豪举之后,我的买书行为就一发不可收了,20世纪80年代文化怎么热,我买的书基本就长什么样。
我主要通过几种方法买书。一是通过新华书店里机关供应部的《社科新书目》订购;二是邮购,那时候各个出版社都可以邮购,我那套“走向未来丛书”就是邮购的;还有就是利用出差的机会买书,那时候我经常去石家庄、北京出差,到了之后先把回程车票买了,防止自己在书店买起书来太忘情,搂不住,把回程票的钱也给花了,那就回不去了。
有一次在北京,别人让我帮他带一本《边城》,结果我买回来一本《围城》,最后只好自己留下了,后来发现《围城》比《边城》更火。那时候我老去北京王府井、东单一带的书店,以及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书市等,因为我有个同事考上了社科院近代史所,我老去找他,住他宿舍里,然后一起去买书。
那时候我买的书有限,就给每本书都编上了号,用HX打头,HX就是洪侠,然后是、……那些年我最迷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从头到尾读得滚瓜烂熟,认为这辈子也不可能过上书里那样的生活。没想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早就超过《第三次浪潮》中描写的那样了,都不知道已经到第几浪啦,什么“在家办公、DIY、跨国公司”全都实现了。托夫勒在中国的“浪潮”可不得了。当时,深圳有一个人看了《第三次浪潮》后给托夫勒写信,邀请他来深圳。深圳大学还专门办培训班就叫“第三次浪潮培训班”,放托夫勒自己拍的“第三次浪潮”电影。
后来,我考上人大研究生到北京上学,一到周末就骑上自行车转遍北京城的书店。那时,我从人大骑车出发,有固定的逛书店路线:上北三环到北太平庄往南,先到西四的中国书店,然后继续往南到琉璃厂,再到社科院的一个小书店,然后到王府井,接着去朝内大街一六六号人民文学出版社,再就是隆福寺中国书店及五四大街红楼旁边的书店。一圈转下来,满载而归。
以上算是我的淘书前史。
夜书房藏书
从三十箱到三百箱,
现在藏书总量在五万左右
绿茶:你的淘书前史的确很符合20世纪80年代青年的特点。你的书房的真正成长史应该是南下深圳以后的事情吧?
胡洪侠: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我就南下了。来深圳时,我带了三十多箱书。度过短暂的借宿阶段后,我有了自己的宿舍,同时也就有了书房的开始,那三十多箱书就是书房最早的班底。当时,姜威(深圳媒体人,胡洪侠的好朋友)来看过之后说了四个字——“书品不错”。
20世纪90年代初的深圳,国贸大厦对面的海丰苑大厦楼内有一个深圳古籍书店,书店名是时任深圳市委书记的李灏题写的。进到这个书店后你会觉得你不是在深圳,而是在北京。书店里的摆设、书标等,全是琉璃厂的味道,老板叫于永凯,是琉璃厂后人,北京来的。北方的古籍书店什么格局,这里就是什么格局。我买线装书就是从那儿开始的。
后来我觉得自己没有力量玩古籍,于是在那里报复性地买全了“二十四史”,还有《资治通鉴》,以及各种大套的中国古典文学、学术丛书……一个中国读书人必备的中国书籍基本就齐了。
我写过一篇《四个汉子和三百箱书》,讲述自己的几次搬家史和搬书史,大致是这样的:刚来深圳,三十多箱书,搬离*木岗安置区时,变成了六十箱;第二次搬家时,六十箱变成了一百五十多箱;第三次搬家时变成两百多箱;第四次搬家时总箱数超过了三百箱。现在嘛,估计六百箱都不一定能装下我的书了。除了“夜书房”里这些书,报社办公室里也有满满的书,总量在五万左右。
夜书房
我有很多藏书小专题,
最成规模的是“《》专题”
绿茶:这么海量的书,你是如何分类、整理的?请给我们分享一下您的藏书专题。
胡洪侠:我的书房都是自己折腾的,大概分类心里是清楚的。客厅里的主要是中国古代文学、学术和艺术方面的;另一边楼下的是外国文学和学术方面的;二楼的是关于书的书,以及我喜欢的名家的集子(相当于集部);三楼的主要是目前在看在用的书;还有好几个专题如“《》专题”等都在报社办公室里放着。
最早的专题是“关于书的书”。我书房里这个专题的书是很全的,至今还在陆续丰富中。
另一个专题是“外国人看中国”。这部分书和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有关系,那个年代出版了大量西方人看中国的书。然而,这是一个“大坑”,填不满。最近我还买了一套影印的“外国人看中国”的英文原著。
再一个专题是“关于中国的画册”。这个专题里是各种图片,从刘香成(美籍华人,著名摄影家)到19世纪西方人拍的中国都有,收藏这个是我看《老照片》养成的毛病。
然后就是关于人的专题。这个专题里的人物有钱锺书、陈寅恪、胡适、周作人、董桥、*裳等,太多了,开始没什么特点,后来渐渐形成一个一个小型的“人的专题”。其中,“董桥专题”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带有研究性质的有“贺孔才专题”。这方面我现在收藏非常全面,退休后要以此做做学术研究。还有日记、书信、年谱、名人手札、回忆录这些也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小专题,我陆陆续续也在收藏。
还有就是书的专题。书的专题我有好几种,如唐弢的“《晦庵书话》专题”,我有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出版的各种版本的《晦庵书话》,包括香港版、台湾版等各种版本。还有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专题”,我很喜欢贡布里希,所以,他的《艺术的故事》我也先后买了几十种,包括天津摄影出版社以《艺术发展史》为名出版的那个版本。还有“《围城》专题”,我买了很多版本的《围城》,遗憾的是目前还没买到晨光(指民国时期上海晨光出版公司)的那个版本。
这中间,真正没边的是“《》专题”。我应该是国内收藏《》版本最多的人,已经有三百种以上了。我曾经在香港古书展上看到一本奥威尔签名本,开价十万。藏书家王强说那纯属瞎开价,他说一万就能帮我找到。可三年多过去了,我和他都没找到。奥威尔签名本存世的很少,因为《》出版后不到一年,奥威尔就去世了。但香港有一个版本,叫《二十七年之后》,这个版本目前我还没找到。
绿茶:是什么原因让你对《》这么痴迷,是因为书本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胡洪侠:我就是喜欢这本书。当初我读这本书时,感觉像做了一场噩梦。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反乌托邦小说”是怎么回事,但读了很多,包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叶·扎米亚京的《我们》。到了90年代后期,经历多次阅读之后,我惊叹于奥威尔没在那种制度下生活,也没遇见那些事情,却能写出那样的东西!而那样的故事都真实地发生了。这是非常震撼我的事情,它让我思考历史分界岭上人们的选择问题。
夜书房
我们不完全的“书籍观”
已经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绿茶:你藏书专题化,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吗?还是自觉的行为?
胡洪侠:这一点,我受美国藏书家爱德华·纽顿的影响,他有一本叫《聚书的乐趣》的书对我影响很大,让我知道藏书应该注重版本。比如《鲁拜集》,这是我书房的一个小专题。藏《鲁拜集》的人太多,藏这个需要的财力也太大,很难。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些专题我已经停了。但《鲁拜集》的收藏我一直在坚持,因为它对我意义很大,这是我对书籍,尤其是西书收藏的一个态度,我称之为“书籍观”。我认为,“书籍观”是价值观的一部分,而大部分中国读书人,在“书籍观”这个层面是不过关的,或者说是不全面的。可以说,西方的“书籍观”没有被我们引进过来。
我们中国人对书的看法是功利的、实用的。中国的书籍传统里没有美学的成分,古籍在描述书籍之美时更多的只是在描述内容,根本不讲究书的形态、开本、用料、设计等,就是白纸黑字。中国人反对在读之外对书附加其他的东西。
而西方的书是有一种神圣性质的。纸张传到西方比较晚,早期西方人都是采用皮纸,价格高昂,所以,总是想办法让它美化、流传,有收藏价值。到了中世纪,书籍的形式更考究,人们对《圣经》有了像对上帝那样的热情,书也更具神性。同时,把书做成什么样,还和救赎有关系,所以,他们自然投入更大的精力和心力。于是,书籍美的传统在西方就这样流传下来了。
而中国传统对书籍的看法中,既缺乏一种依恋,也缺乏一种崇敬。当我们谈及“书籍观”,我们在谈论整体意义上的书籍,与之相关的观念是一个整体。像这种崇敬、神圣、依恋之类的情感,在我们的“书籍观”中有多少分量呢?我觉得我们的书籍文化和西方的书籍文化有根本的差异。我们也很重视书,看起来我们中国最重视书了,典籍汗牛充栋,代代相传,但我们主要把书当作工具使用。
西方的“书籍观”是全面的,它不仅仅是实用的、白纸黑字的,而是一种工艺、一门艺术,甚至是收藏品、礼品、财产,是一种书籍生态。19世纪西方书籍传入中国时,我们只是引入了实用的、白纸黑字的功能,其他方面都没有吸收进来。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完整地把西方的书籍美学引进过来。
书籍之美作为一种理念,是英国工艺美术奠基人威廉·莫里斯(WilliamMorris)在19世纪末提出来的。一提到莫里斯,就会提到《乔叟作品集》和他的凯姆斯科特(Kelmscott)出版社,但是莫里斯在创办出版社前二十年,实际上就已经和琼斯他们一帮朋友在装饰《鲁拜集》了。
《鲁拜集》自诞生之日起,就和书籍之美水乳交融,唇齿相依,而不仅仅是一百零一首鲁拜四行诗,不仅仅是菲茨杰拉德创造性地翻译了奥马尔·哈亚姆。《鲁拜集》还包含这样的意义:因为它诞生在11世纪,莫里斯、维德他们都想到了要让鲁拜回到当时的环境,他们要在每一页上营造出中世纪抄本的气氛。所以,才有了《鲁拜集》装帧中的手抄风格,才有了整页设计、字母装饰、图文一体,乃至镶嵌宝石、极致烫金、繁复花饰、彩皮拼图等绝技上演。
西方手工书的传统,是“莫里斯们”的工艺美术运动带来的。西书诞生的时候,装帧和书芯是分开的,印刷厂只负责印书芯。书商把书卖到欧洲各地,卖的都是书芯,然后各地有专门根据需求做装帧的工厂,装帧工厂再根据客户的需求定制装帧,有真皮的、布面的等各种形式。
绿茶:你的“书籍观”比较偏西式,但我感觉你前面一路都是中式藏书路径,是什么契机让你转向西书收藏的?
胡洪侠:我觉得我们不完全的“书籍观”已经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没有受到过书籍美学的教育,他们不知道书之美是什么,结果导致他们也不怎么珍惜书,他们也不认为书在考试之外还是个有用的东西。你看高考以后,高中生就开始撕书扔书。中国的书籍都跟教材一样,做得太讲究实用,太对付了,没办法让孩子们对书籍产生热爱。
绿茶:具备这样规模的藏书人,你已经很会优化自己的藏品了,有清晰的专题路线,下一步还有什么优化举措吗?
胡洪侠:我逐渐在做减法。比如,《鲁拜集》之外西方的书我基本不收藏了。关于书的书,虽然很多人在做,但我的规模已经做起来了,还会继续做下去。但这个主题的书太鱼龙混杂,有很多水平很低的书,一开始我以全为主,什么书都收。但年之后,我慢慢开始优化,以品质为先。
绿茶:除了这些专题之外,能不能挑几本版本意义很独特的书给读者介绍一下?
胡洪侠:这套《中国历史地图集》就很特别。我中学时在学校图书馆里见过这么一套,当时没有人借,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看。这套书对当时的我影响很大,我也因此爱上了中国历史。我这里这套是年典藏版,是我在布衣书局买的。但这套书是配的。我曾经在香港见过一套,但没带回来。这套书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对我有特殊意义,就好比前面说的《辞海》(缩印本)之于我的意义一样,所以,我一定要存一套。
还有这套《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郑振铎编的,我是在深圳一家叫*金屋的书店买到的。这套书是布面精装,20世纪50年代出版,珂罗版印刷,在上海制作的。那个年代能做出这样的书,真让人难以想象。你看看这里面的工艺,应是当时中国书美的极致。关于这套书,郑振铎文集里有记录,这是在人生后期对他非常重要的一本书。
绿茶:作为藏书人,你如何面对藏书人的终极问题——书房的未来?我们该如何安置这些用尽一生珍藏的书籍?
胡洪侠:现在确实到了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也是让人苦恼的问题。我也跟陈子善、薛冰、周国平等朋友交流过,大家都有同样的苦恼,也都在琢磨处理之道。我的基本想法是,在生前还来得及的时候,把这些东西交给一个拍卖行,分专题分批拍卖,凡是肯花钱去拍的人,应该都会重视这些书;或者做一个基金,找一个空间把这些书存放起来,书友可以来这里聚会聊天。当然,这种运作如果人不在了之后,就不一定能运作下去。
我现在最直接的希望是,等退休之后开一家书店,就这些书,喜欢你就来买,用市场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绿茶(左)和胡洪侠手持夜书房手绘图在夜书房一隅
这次采访结束回北京后,我找了一本年8月第一版的《辞海》(缩印本),二十二块两毛钱的那本,寄给了大侠。他什么表情,不得而知。他说,他打开这本《辞海》闻了闻,有股熟悉的味道,却不是霉味,也不是美味,是“时间的味道”。
注:本文原刊发于河南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名人传记》年第1期“绿茶·名家书房”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