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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忆兵,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年生。著有《宋代宰辅制度研究》《徽宗词坛研究》《宋代文史考论》《范仲淹研究》《多维视野下的宋代文学》《宋代科举资料长编》《宋代科举制度与文学演变》等。兼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词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欧阳修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副会长等。
不久前我和一位朋友聊天，他正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班，说有一位诸葛忆兵教授，宋代词学讲得非常好。我说，那是我老乡啊！几天后，我便造访了诸葛忆兵教授的书房“一帆斋”。
绿茶手绘之诸葛忆兵书房
走进诸葛教授家，我听到了久违的乡音，虽然我们是用普通话交流，但温州人讲普通话，一听就是这个味儿。没有客套，诸葛教授直接带我进入他的书房。那是一间很朴素的书房，窗户边放着一张工作桌，桌子上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最近正在研究的关于宋代科举的专业书籍。另外三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
书架上整齐地插放着诸葛教授不同时期收入的书籍，有些泛*，承载着几十年光阴的故事。我一眼扫过，以中国古典文学为主，唐诗宋词金元曲，以及品类众多的集部著作。另一面墙则偏向中国历史，尤其是宋代历史以及科举史。当然，还有全套二十四史，《全宋笔记》《续资治通鉴长编》《宋会要》等。
诸葛忆兵藏《全宋笔记》
还有整整一个专架存放诸葛教授自己的著作：文学研究方面，有其第一本著作《徽宗词坛研究》，及后来的《唐诗解读》《宋词解读》《宋词入门》《李清照》《多维视野下的宋代文学》等；宋代历史方面，则有博士后时期的《宋代宰辅制度研究》，及之后的《范仲淹研究》，五卷本《宋代科举资料长编》等。总计几十本之多。
另有一面背身的书墙，则多为更早期的书。比如，他当年大学毕业在平阳一中教书时，花半个月工资买的一套《全宋词》，“文革”时期的历史启蒙读物、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中国近代史》等。
而家里客厅、卧室等其他房间，也都是满墙的书架。卧室里的书相对比较休闲一些，有全套金庸全集和其他武侠小说，还有很多经典的外国文学名著，包括《巴尔扎克全集》《莎士比亚全集》等，以及一些跟研究相关的如西方心理学著作等。
对于诸葛教授这样中小学是在“文革”时期度过的人，他们考上大学后，有一段如饥似渴的阅读期，现在听来甚至有点疯狂。那时候他们见着书就读，就背，恨不得从远古背到现代，连字典、试卷都背。再看今天的阅读世界，书籍越来越多，但真正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各地都在举办各类阅读推广活动，读书变成了求爷爷告奶奶的事。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是诸葛教授借以自勉的诗句，也是他的书房名“一帆斋”的出处。诸葛教授认为，做学问也好，阅读也罢，都应该秉持这样一种态度，注重自我修养，而不抱有太功利的目的。读无用之书，正如行船于潮平的河道上，要懂得欣赏两岸开阔的风景。
诸葛忆兵的书架
虽然比同龄人读书多
但恢复高考前我甚至不知道李白是谁
绿茶：您的阅读启蒙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
诸葛忆兵：我年开始读小学，小学毕业时，“文革”最疯狂的时候已经过去。令我印象很深的是，小学二年级时我开始读长篇小说，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当时我在温州城南小学读书，到三四年级时，因为喜欢读书，我做了班级的图书管理员。我们班有两个图书管理员，每学期从学校拿八十本书，一人四十本，同学们到我们俩这里借书。然后，我们两个管理员再互相交换书。那段时间我读了非常多的书，对我的阅读启蒙很重要。后来，我不记得从哪里搞到一个温州图书馆的借书证，就可以到温图借书看了，当时我最大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到温州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
那时候，“小说”等于“*草”，连《红日》这样的革命小说都属于“*草”，所以，读书都是偷偷的，唯有鲁迅和范文澜的书可以光明正大地读。范文澜的那套《中国通史简编》和《中国近代史》被我当小说一样反复读，也因此，我培养出了对历史的喜爱。再就是鲁迅，我认为鲁迅是我思想启蒙的第一人。
绿茶：这么说来您还挺幸运的，“文革”没有阻断您的阅读。
诸葛忆兵：“文革”期间无书可读，我的阅读也只是比同龄人稍多，其实仍然处于“半文盲”状态。年恢复高考前，有一天我读到李白的《将进酒》，觉得太震惊了，怎么会有这么雄美壮伟的诗歌，写得那么好。当时我并不知道李白是谁，现在真是很难想象。那时候，那么爱读书的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李白、杜甫这些人的名字，更不知道苏轼、欧阳修等。
我高中只读了一个学期，家里就不让读了。等到恢复高考时，我只好从头学起，那时也没有老师，没有培训班，全靠自学。我托人从上海买回来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这套书高考时派上了大用场，我得以考入温州师范专科学校。我的数理化特别好，基本上一看就懂，刚上大学时，我常常跑到数学系听课，极想转到数学系去。
真正引领我人生路径的
唯有不懈的阅读
绿茶：你们这一代，真正的阅读应该都是从进入大学开始的吧。
诸葛忆兵：是啊，那时我太兴奋啦，每天5点起床，一直到熄灯，都在阅读，阅读，再阅读。大学图书馆里，各种经典书籍基本都有，尤其国外的经典小说。我读书速度非常快，一天可以读三本长篇小说，上午、下午、晚上各读一部。那些年，我对读书的渴求近乎疯狂，把能读到的书都背下来了，从《诗经》一路背到现当代散文，甚至包括字典。
这样的背诵训练使我收获巨大，比如有一门“中国通史”课，期末老师布置了九十三道大的问答题，上下五千年都包括其中。我们根据课堂笔记和参考书，把这些问题整理出十万字的答案，然后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当时的刻苦精神，现在看来真是不可想象。
绿茶：您曾经在平阳一中执教，后来读硕、读博，这段人生路径是怎么走出来的？
诸葛忆兵：我的师专同学中，有四个温州户口的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下面的县城。其中，我分配到平阳一中，张智勇和严正分在瑞安中学，叶正猛到永嘉县里做秘书。我们四个人觉得如果不考研出去，人生就这么停顿了。于是，我们发起了“三方四国会议”，制定了严密的考研计划，叶正猛制作表格，包括每月的学习计划，上个月的学习总结，甚至每天的时间安排等。四个人每月互寄表格，相互鼓励和监督。我在平中教书时，走路都是跑着的，为了能利用一切时间学习和读书。
当时平中图书馆在经历“文革”浩劫后，保存下来一些民国版“万有文库”，我如获至宝，《杜诗详注》等我就是那时候读的。但是，毕竟平中的阅读条件有限，很多我想读的书都读不到。假期时，我就跑到杭州，每天蹲在省图书馆饱览中国古典经典。我唯一一次豪举，是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以十八元买了一套中华书局版《全宋词》，这套书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常常被使用。
现在想来，我后来如愿考上研究生，再读博，进入博士后流动站，乃至现在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教，一路走来有很多偶然因素的作用，但真正引领我人生路径的，唯有不懈的阅读。
诸葛忆兵的书房一角
喜欢宋词的抑扬顿挫
因而确定了最初的研究方向
绿茶：您从什么时候开始锁定自己在宋代这个断代的研究？
诸葛忆兵：这还得从考研说起。那时候我觉得考古典文学是正宗。从作品阅读来说，我唐诗宋词读的最多，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宋词的抑扬顿挫，就选了宋词作为自己的考研方向。
在平中，我和王振忠、郑进荣、徐显光、张登枢、吴春震等几位老师组织了“读诗会”，每两周聚一次。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研究《花间集》中的一个作者毛文锡，并寄给了我要考研的导师陶尔夫先生。他看上了这篇文章，认为可以发表。后来，我顺利成为陶尔夫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在陶老师指导下，将此文修改发表，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其写作是在考研期间完成的。
绿茶：我发现您早期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研究，近些年更偏重宋代历史研究，文学与历史，您是如何权衡和结合的？
诸葛忆兵：文学和历史，在我的学习与研究过程中一直是并驾齐驱的。我上大学时海量阅读文学书，专科、硕士、博士都在中文系。但因早年受到范文澜著作的影响，我也一直没有放下对历史的学习和研究，所以，博士后在北师大流动站，我做的就是“宋代宰辅制度研究”，这是我的第一部历史著作。
文学与历史这两个学科，有着密切的联系。比如，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徽宗词坛研究”，这就涉及徽宗年间成立的重要机构——大晟乐府。大晟乐府里的官员是干吗的？这完全是一个制度史的问题。婉约派代表词人周邦彦做过大晟乐府的提举官，以往认为大晟乐府的词和音乐创作，都是在他的领导下做的。我曾经写过一篇《周邦彦提举大晟府考》研究这一问题，这种研究就既是文学的也是历史的。
我在宋代文学方面的著作的确比较多，第一本是《徽宗词坛研究》，从我的硕士、博士论文修改而来。之后，我出版了《李清照》《宋代科举制度与文学演变》《宋词入门》《多维视野下的宋代文学》等一系列宋代文学研究著作。宋代历史方面，除了博士后时期的《宋代宰辅制度研究》，我的第二本著作是《范仲淹研究》，再就是五卷本《宋代科举资料长编》。现在我正在写《宋代科举制度史》，已经写完南宋高宗。
绿茶：您对宋代有什么样的总体评价？
诸葛忆兵：宋代是帝制时代的转型期，转型到文官主*，这一转型主要由科举带来。宋代是科举制度完全成熟的时期，宋代科举非常严格，一切以卷面文章为录取标准，没有了之前的世袭、门阀等情况，保证了仕途的公正性。宋代科举让大量中下层知识分子得以崛起，真正的人才得以选拔出来。宋代重文轻武，以文治天下，是科举制度完备带来的成果。所以，我这些年主要研究宋代科举，就是想通过科举来探讨宋代之所以是中国历史高峰之一的真正缘由。
诸葛忆兵在书房
做学问要秉持
“风正一帆悬”的正派态度
绿茶：您书房现在的规模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诸葛忆兵：我以前工资低，买书很困难，目前书房里的书都是到北京以后才买的。那时我主要是去书店淘书，包括风入松书店、国林风书店、万圣书园，以及北师大对面的盛世情书店（不久前，盛世情书店在经营二十多年后闭店），还有北大校内的野草书店等。我还经常去中华书局自营的书店买书，也去几个图书批发中心，比如丰台的西南物流中心，那里书打折很厉害。这些年我有点懒，发现想买的书，就让学生帮着网购。
绿茶：能请您推荐一些书房中对您有特殊意义或深刻影响的书吗？
诸葛忆兵：除了刚才提到的鲁迅、范文澜的书和《全宋词》，在学术上对我影响大的，首先是我导师陶尔夫的著作，但他的作品不太多，有《宋词百首译释》《北宋词坛》等。我是陶尔夫先生的第一个研究生，那时是一对一辅导，我们每次见面都把下一周要读的书目确定好，我先写出读书笔记，然后导师点评，他说你将来第一个学术基石就是这些读书笔记。
另一个是叶嘉莹先生，她的著作对开阔视野帮助很大，她能够把理论的书写得可读性很强。我在温州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时，读到了叶先生写吴文英的《拆碎七宝楼台》，当时就深深被叶先生的学问吸引了。这么多年，凡叶先生的书，我一本一本地读，还买了全套的《迦陵文集》等。
在宋代历史研究方面，我用得最多的是《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是一部比较原生态地呈现北宋社会风貌的历史著作，因它是编年体，通读后整体的历史感会比较清晰。而《宋史》是纪传体，这是《史记》奠定下来的传统。这两种写史方式用处不同，对我而言，“长编”使用率更高。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仅限高宗朝，时间太短。还有《历代纪事本末》，也需要用到。《宋会要》也很常用，属于*府官方史料汇编。另外，还要通读所有的宋代墓志铭。
文学即人学。对我文学研究思路影响比较大的，还有西方的心理学著作，像阿德勒的《超越自卑》，马斯洛的《人的潜能和价值》《动机与人格》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西方很多心理学权威著作，对人格心理的分析完全可以运用到中国文人的心理活动研究中来，我写的晏几道论文，其中就引用了很多西方心理学的成果。
此外，金庸小说对我影响也很大。金庸对历史是有真正独立思考的，他对帝制的批判力度很让人反思，对民族之间的关系也有很清晰的立场。比如《天龙八部》里，宋人叫契丹人“辽狗”，契丹人则反过来叫宋人“宋猪”。其中，从乔峰到萧峰，冲破了狭隘的民族观念，把这个问题揭露得很透彻。金庸作品中对历史的穿透力很让我佩服。
北宋人对辽有很复杂的心理。一、辽是边缘小国，瞧不起；二、辽国比宋强大，惧怕。苏辙使辽，一方面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又觉得委屈。等他真正到了辽国，发现人家对他很好，官员水平也不错，他的想法才慢慢改变了。苏辙一共写了二十八首使辽诗，前后的态度改变，就有点像乔峰到萧峰的改变。
绿茶：您的书房叫“一帆斋”，这个斋号典出何处？
诸葛忆兵：“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这是唐代诗人王湾诗中的两句，我用来自勉，做学问要秉持这种态度，要正派。
注：本文原刊发于河南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名人传记》年第10期“绿茶·名家书房”专栏。标题为小编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