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赤子之心”?
读书种子施骏彦
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堪称中国美学一大权威,对中国古代大部分著名词人进行了比较和评述,仅取其中一个观点,一句“词话”,便能做许多研究。
本文主要探讨《人间词话》第十五、十六、十七则中对于南唐后主李煜字重光的评述,以及第五十二则对于纳兰性德字容若的评述,加之第六十则对于“诗人”与“宇宙人生”的关系的阐释。
总的来说,我认为前人对“赤子之心”的解释都不最准确,或者说,这些解释的确适用于“赤子之心”一词,却不是李后主的“赤子之心”,并且,我认为纳兰性德与李后主之身世际遇虽大相径庭,都兼有此“赤子之心”。同时,这一“赤子之心”也许与第五十二则中的“宇宙人生”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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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以第十六则为核心说起。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这一则之后所摘录的汇评尤多,也尤为有趣。许多文学评论家对句中“赤子之心”一词的含义展开了讨论和猜测。总结他们的观点,对此词含义的理解大概可分为以下几种:
1、赤子之心之义参考叔本华所谓“天才的童心”,是“崇高”、“单纯”的代名词。
2、赤子之心之义参考《老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3、结合王国维先生人生经历,赤子之心之义是与封建思想桎梏截然对立的个性自由和艺术自由,受西方独立自由之思想的影响。
4、赤子之心之义兼有中国传统和西方文化的影响
5、赤子之心之义受尼采“灵*三变说”的影响
而我对“赤子之心”一词有不同的理解。
结合“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我比较赞同周锡山《王国维美学思想研究》一文中将其与曹雪芹《红楼梦》中对同样“长于妇人之手”的贾宝玉的类比,也比较赞同与《百年孤独》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类比。
我认为理解赤子之心一词,“长于妇人之手”是关键。李后主从这深宫之中和妇人之手学不到帝王所必须的权谋之术,反倒是染上一些深宫女性的敏感、细腻、哀愁的性格特质,由此,他尤其能感应到时间和季候变化,能够使情感与之自然融合,塑造出一种苍茫的时空感,即所谓超出个人情感的,像是对全人类际遇的感慨。
略微岔开来说,中国古人的美学思想很大程度上发源于对自然的感知力。更早些的古代,《诗经》,《楚辞》就常以香草美人作比,其中对于草木成熟的不同阶段的简洁生动的描写就是对时间和季候变化的敏感的体现。古有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也是从自然之物中体察时间的变化。而李后主,我认为他最值得称道之处就是对这种“变化”的极致感受,而他的词为后人称道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都是基于此种细腻心思的。
具体来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诸如此类,许多李后主为人称道的名句写的都是时空变化。李后主对于以“春花秋月”为代表的自然事物的描写古往今来无出其右者,皆出于这种分外细腻的体悟。这些描写可以说一点也“不隔”,可雅俗共赏。
一国之君,特别是处于*治动荡之时代的一国之君,这种品质是万万要不得的。而对于词人,这就是不可多得的品质了。所谓“诗者天地之心”,李后主大概就是正好拥有这种“天地之心”的词人。当然,这其中也有类似于“国家不幸诗家幸”的感慨。
我之所以不完全赞同前人对“赤子之心”一词的观点,是因为第一,李后主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更不能说拥有“童心”。“四十年来家国,三十里地山河。”,身为帝王怎可能天真至此?有这种国破家亡的经历在身,如何能够天真?至少,在亡国被俘后,李后主就不再天真了,而他出名的词作,大多是亡国后的身世之叹,这样一看,岂不矛盾?而由此,《人间词话》第十七则中“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的观点就站不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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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李后主与许多人认为的“崇高”搭不上边。结合《人间词话》第十八则,王国维先生将李煜提高到了“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种宗教境界,有些牵强附会。
其一,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见,中国古人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唯一“信奉”和“依靠”的便是自春秋战国兴起的儒家思想。中国古人从未有宗教觉悟过。其二,李煜这种不只限于个人的、能引起全人类共鸣的、或是说为全人类所有的哀愁情绪,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哀愁,只不过他捕捉人类内心深处所共有的细微情感的能力超出常人,从而引起大家的共鸣。
实际上,在他现存的七十多首词中,感慨的都是自己回不去故国,自己曾享有的锦绣繁华不再。我从未有一次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那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用周煦良先生的评语说,李煜当然是一流的词家,但不是王国维先生这么个估价法——李煜并不是因为担荷人类之痛苦而让人觉得伟大的。真要说起来,王国维提到的李白《忆秦娥》一首中“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句倒有点这样的情怀。
再参看第五十二则作者对纳兰容若的评价,我倒觉得“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一句,也是适合李煜的评价。这两人,一人生活于动荡纷争的五代十国时期,一人生活于康乾盛世背景之下。一人是被软禁的亡国之君,一人是颇受重用的贵族子弟。这样的境遇着实是有天上人间之别。但至少,他们笔下的情和景的融合方式,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相似处,大概就是“自然之眼”和“自然之舌”的产物吧。
综上,我认为“赤子之心”一词,要不就干脆用自然之眼和自然之舌代替,要不就该换一种方式理解。
更进一步,中国古代诗人词人的境界可参照《人间词话》第六十则。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正如宗白华先生《美学散步》一书中提到,中国古代诗词美学的一大特点就是,诗人、词人们能够创造自己的精神境界。举例来说,我们之所以欣赏李白,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如他诗中所写那样侠义豪放,只是珍视他所创造的这一种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精神境界罢了。我们之所以欣赏陶渊明,并不是他真的如此出世,对于世俗诱惑有这么大的抵抗力,只是被他所创造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的精神境界所吸引。还有很多很多例子,中国古代艺术作品的美学就蕴藏其中。
正如傅雷先生说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我们不妨说,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是美的,他为我们创造了一种能与身处的时空共振,甚至超越时空,将视野延伸至漫长的过去和无尽的远方的精神境界。而这一精神境界的创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因此,李煜是我们心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词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归根结底,对赤子之心一词,甚至对李煜这个人,怎样的评价都不应该说是错的,只是各人看法不同罢了。上文中,我也只是提出了我的拙见,确有不成熟之处,但的确是以我的阅历所能看到的全貌了。
不过呢,这样看来,王国维先生对李后主的评价也是彰显了他的精神境界的,而这同样值得